書摘

前言：

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會寫這樣一本書，及以「人性可畏」做為「前言」。更難堪的，這不是小說，而是事實，更教人心痛的，這不是陌生人的故事，而是我一度信任的朋友。

背叛、詐騙，都不是新鮮事，此書新鮮處，在於騙子始終站在面前，陳述他的觀點，力駁眾人的指責，他以「周轉不出來」做為「被冤枉」的理由，以宗教的「永生」做為還債的時間表。

好好一對夫妻，越陷越深，越騙越狠，然而，也越來越平靜。他們在宗教裡找到平安，並以此對照於受害者的倉皇恐懼，他們提出這樣的解決方案：我欠幾百萬美元都不怕，你們欠幾萬、十幾萬卻怕成那樣，來信耶穌吧！

在這個故事裡，有矽谷成功大夢的失算，金融風暴的餘威，自戀式的揮霍，夫妻「患難見真情」的另解，受害者的無助及自救，美國司法的介入，以及一連串頗具「娛樂效果」的「語錄」。

人性可以變成這樣，完成此書後，我大開眼界了。

第一章  背景

就在同一時間，舊金山灣區發生了一件雙屍命案，如今回頭來看，此案和後來的888事件，有諸多巧合之處。

1999年七月，在北加州華人圈大名鼎鼎的沈氏汽車負責人沈淳一，因面臨刑期，先槍殺了自己同居十五年的女友，再舉槍自盡。

沈淳一是台灣來美學生，唸完書後開修車廠創業，辛苦經營，二十年後終至建立一個汽車集團，全盛期有五家車行。成功後他積極參與社區事務，所以聲名極高，堪稱僑領及社區楷模。

然而，生意大，周轉就大，最終銀行告他騙取兩千多萬元，檢察官起訴，他認罪，在等待宣判期間，走上不歸路。

如果沈氏只是單純地做車代理，照理不會造成如此財務大洞，他那段時間到底做了什麼，朋友及媒體都沒有明說，只暗示到和中國發展有關。倒底做什麼生意？事到如今已無法查明，只能將它束之高閣。

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，九十年代是賣車至中國的大好時機，對從事汽車買賣的人，見著大把大把鈔票在眼前，不動心也很困難。陳氏夫婦站在正確的時間點，下海了，也成功了。

然而，好景不常。

第二章 電動車美夢

在2008, 2009年間，環保產業，如太陽能、電動車的確火紅一陣子，在矽谷吸引無數資金。美國聯邦政府祭出優惠 — 民眾買電動車，一部車補助七千五百元，矽谷最炫的電動車公司Tesla 股票上市，再加上股神巴菲特(Warren Buffett)頻上全球媒體，大力讚賞他所投資的大陸比亞迪(BYD)的電池，有此大師加持，一時之間，電動車似成了投資寵兒，矽谷人最愛的那句話「The next big thing」和電動車沾上了邊。

對陳來說，如果他主觀上已經很想創業發財，此時此地，的確可算「天時」、「地利」皆備。面對機會，他能分辨這種盛景，只是一場完美的炒作，或是國際科技豪賭客的另一場遊戲？他能評估，自己幾斤幾兩嗎？

莫說陳不能，矽谷很多人都不能。矽谷是冒險的樂園，做大夢，冒大險，口出狂言都有理，「萬一萬一」有一天口出狂言的人賺了大錢，你只能錐心刺骨，怪自己沒有遠見。而誰都不想做那個錐心刺骨的人。

矽谷80%的初創公司都失敗，中間暗藏了許多根本不可能成功的夢想，當夢想太夢幻，若過程又多粗糙，其實就是「騙局」。

到2011年左右，電動車的投資熱潮就消失了，可以想見，大環境沒有了，小蝦米如何生存？從2008到2012這四年間，陳不時提到電動車，一會兒說碰撞實驗又失敗了，一會兒說車子在280公路上跑，一會兒又說萬一成功，幾千萬幾千萬馬上要進來，那不所有債務一次解決？他平靜地說著這些，極力維護電動車確有其事的形象，可是細節模糊，不切實際，所以有些受害人一口咬定陳又在騙人，電動車純是他的想像。

不過電動車確實出現過，只那麼一次，和他們關係尚好的受害人還接到通知：不是告訴你我們在發展電動車嗎？車子都來了，來看看。

車子是紅色的，從車板到內部都很陽春，打開引擎蓋，裡面除了一個電池外，什麼都沒有。車子很安靜，很滑溜，總之，是一台貨真價實可以跑的車子。不過那次之後，電動車又無影無踪。到2012年底，陳對受害人說，電動車証明確實不可行，結束了。

這是什麼意思？騙了百餘人，詐了幾百萬，來支持你的科技大夢，如今宣告玩完了，是在跟「股東」做交待嗎？

第三章 陳裕仁

陳裕仁長得瘦挺，白白淨淨一派斯文，若穿上小背心和西裝，你會說他是一個體面的男人。他經常出席唐孟君的各式社交活動，安靜地扮演護花使者，跟在太太後面微笑、握手、點頭。在家庭聚會中，他也僅是禮貌地為客人倒酒、低聲寒暄，聽任太太所有安排。唐的朋友都不了解他，但是對他印象都很不錯，並輕易地將他歸類於「典型的矽谷工程師」，即做人做事低調，不擅言詞，對太太、家庭忠實，對和「電」有關的硬體、軟體，都有莫名的狂熱，對創業，有一定的夢想。

他生長在金門的大家族，若去查金門地誌，一定有他家的事蹟。他是大家庭的老七，父親活到一百歲，母親仍健在，朋友都說他是個孝子。

站在能說善道的太座身邊，陳顯得木納，直到信了基督教後，突然成了話匣子，談起「平安喜樂」嘮嘮叨叨說個沒完，他的語言邏輯很差，無論「傳福音」還是解釋車子的事，都亂得令人想上去給他一拳。可是這份雜亂，意外地成為他的保護傘，因為受害者最後都煩怕了，情願避開他。

語言是思考的反映，如果話都說不清楚，又如何能把事情做清楚，所以陳把事搞雜，一點也不令人意外。不過，另有一種思考也不無道理，有人說，以陳行騙的手法來看，他非常聰明，所以言語上的混亂，一定是他故意這麼說的，他才不糊塗呢！

一位錢先生(化名)1984年左右和陳氏做鄰居，他對陳有如下了解：

「那時他們剛從台灣來，老二剛生，還坐娃娃車。陳的哥哥當時在英特爾(Intel) 做事，就把弟弟介紹進去。陳學工業工程，談不上半導體專業，在美國又沒有讀書，所以是做場務(facility)方面的事，那時英特爾正在全力擴張，所以需要很多人。」

後來因搬家，錢先生和陳家就不常來往，但經過888車行，都會進去看一看，也都受到熱烈招待，「看到他們把車行經營的有聲有色，我真替他們高興。」

錢先生因常往海外工作，直到2013年才知道888出了大事，這也勾起他一個很不愉快的回憶。

「我在2008年左右，因姪兒急需車，我就去888買了一部舊車，五千元，Toyota Camry，拿到車就往洛杉磯開，沒想到，才走到152公路，水箱就破了。」

從888所在地桑尼維爾(Sunnyvale) 至152公路，只需四十多分鐘。

「十多年的車子水箱是要換了，顯然他們連檢查都沒有檢查，就把車賣給我。」

等888事件爆發後，網路上忽然出現很多對888修車的抱怨，有的說太貴，有的說越修越差，甚至說根本是黑店。就連唐的親密友人也終於說，「我開老遠的車去888維護車子，真是幫朋友的忙，給她生意，結果令人失望。」

回想起來，這並不奇怪，2008年888已陷入危機，若干公司員工都已做了人頭，在此情況下，修車師傅哪裡會好好工作？

這對夫妻一巧一拙，一靜一動，看來根本走不到一塊，不過在行騙這件事上，兩人於內於外都契合無比，這不禁讓人奇怪，是什麼力量使兩人達此默契？

第四章唐孟君

唐孟君身材矮胖，臉孔也不美，但是她從來不因這點而少打扮，這無疑也是某種自信的發揮，而在這個事事都講求「自信就是力量」的時代，這顯然也很值得稱道，再加上她做人一向活潑周到大方，使這張臉成為矽谷社團中一道不錯的風景。即使後來她財務周轉失靈，她仍能不動聲色地準時出入各社團，舉手、發言、唱歌，主持，甚至「捐錢」，該做什麼就做什麼。她這種超乎常人的能力，產生這樣的解讀：如果有事，唐孟君怎麼可能這麼鎮定？所以一定沒事。

的確，如果她早早就躲起來，或顯露出一絲驚慌，後面的受害人可以避免一場災難。事發後朋友追溯她的歷史，發現「處變不驚」的唐孟君，簡直是一部傳奇。

她生於台北的軍人家庭，高中唸北一女，大學唸台中靜宜文理學院(現為靜宜大學)，大學畢業嫁給陳裕仁後就移民來美。她在美國也沒有唸書，所以要找專業的工作很難。五個孩子相繼報到，她必感到生活壓力，因此從商增加家計。她開過甜甜圈店，做過房地產經紀，都很短暫，直至開設888，才穩定下來。

一位好友透露她在甜甜圈時代發生的事。不知為什麼，她把五個孩子帶到店裡過夜，違反法律，鄰居告了她一狀，警察來到店裡將一家人趕出。

熟悉她家保險業務的人說，她家共火燒兩次，第一次是早期，仍是租房居住，廚房起火，算是小燒。第二次在2001年左右，是大燒，整個房子燒沒了，所幸鄰居未受波及。那棟房子是他們買的，在高速公路旁，低矮陳舊，而據進去過的人說，裡面亂得不像話，再看唐在外光鮮亮麗的外表，根本無法連想在一起。

房子燒了，鄰居朋友多表慰問，然而，女主人的反應，令人難忘。

一名鄰居說，當時她請陳家孩子過來喝湯壓驚，可是感覺上這家人好像也不特別難過，所以慰問行動也就停止了。另一朋友有更生動的描述：

 

我接到電話連忙來看究竟，見到满是黑木炭的地上這裡那裡冒著煙。路邊停著消防車，唐孟君足登高跟鞋，在和消防員談事情，她仍穿著招牌式的聖約翰兩件頭套裝，黑色上衣和長褲，衣褲的領邊、袖邊、褲管邊都鑲著亮綠色絲綢。

我還來不及表示惋惜，她就高聲喊道：「妳看，我穿得像不像消防員？」

不僅如此，她還馬上去百貨公司，補買了好些聖約翰的套裝。

 

著火的原因，唐說是直立燈過熱，倒下來壓到印表機內的紙，火就燒起來了。

房子燒光了，唐不感嘆、不感傷，除了怨保險公司理賠太慢外，仍然時時、處處笑臉迎人，毫無異樣。這樣的鎮定，當時替她贏得無數讚譽，這個女人實在太大度，太堅毅、太禁得起挫折、太有肩膀了。

幾年後，當她到處向人借錢，到處找人頭簽名，整日周轉還窮擺濶不露聲色時，朋友想起往事，才恍然大悟。原來，自己房子燒成瓦礫都若無其事，那麼別人損失一些錢又哪值得她挑一挑眉毛？

第五章 好友上鈎

多年來，到888坐坐，到車行後面的活動房間讀書、休息、用電腦，接受唐不時的小饋贈，參加唐出錢買下的桌位，吃免費大餐，已成了好友生活的一部份，這份長久友誼唯一要怨的，只有怨唐太忙，大夥相聚的時間太少，所以此次一聽唐有請，都恨不得插翅就到。

唐孟君注重美食，即使她買的外賣便當，也特別好吃，再加上大夥相聚的快樂，這頓飯吃得特別香。

吃完聊完鬧完，正事上場，彭說，888賣車到大陸這一塊做得非常好，可惜現在買不到車，所以需要大家幫忙。大家只要去租車，888會在三個月後付清，拿到所有權狀後就把車賣至大陸，到時租車人一點責任都沒有，這樣做，唐會謝謝大家，五百元。

「不用啦！朋友幫幫忙也是應該的。」

「一定要！一定要！」唐笑答。

接著陳裕仁上場，解釋為何要租車。他說因為他們賣太多車去中國，賓士抵制888，所以這幾年一直用人頭買車。可是現在買車划不來，要租車，因為用租的不必交營業稅，以加州稅率來看，一部車可以省五千，「如果能賺五千，為什麼只賺五百元？」

好友一聽能替陳氏多賺五千元，助人的熱情已漲到胸口。

「那稅金什麼時候付？」

「還車的時候才付。」

這麼一聽，合情合理，身為付稅人，誰不喜歡聽「延遲付稅」這四個字？

「給政府賺，不如自己賺！哈哈！」

大家你一言，我一語，氣氛熱烈。

「我們要買什麼車？」有人問。

「先買Benz GL 550，這款車太費油，美國人不喜歡，可是中國客人很喜歡，現在美國經濟差，這款車在美國賣不掉，所以很好找。」

男人講到名車都很興奮，所以在場三位男士開始討論起賓士種種，交換各種經驗，不到半小時，大家無異議要幫這個忙，其中一人還說第二天就去Smythe European找車，「我還可以殺價。」

彭在這之前已分別用先生及兒子的名義租了兩部車。她談到租車經歷，覺得銷售員在租車給她時，態度不友善，一直問她做什麼工作，收入多少，有沒有房貸、車貸，好像不放心租給她，害她很緊張。

陳安慰她，「那是銷售員必須要問的問題，若你不想答，不答就是了，不要擔心。」

在笑聲中，陳告知各車行地址及該租的車款，大家擬定計劃，分頭進行。走出888時，大夥像剛領到一個光榮的任務，在星月微微的照耀下，顯得精神抖擻。